他就是这样一个狮子座男人。他的脸慢慢地从人群中浮现出来,他在街那头对我微笑,一开始我并不认识他。我站在街心花园的喷水池旁边,是为了等一个朋友阿伦,阿伦在电话里说今天下午有空吗?喝一杯咖啡什么的吧,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要介绍给你认识。我问为什么,阿伦说不为什么,只是人家看过你拍的几张摄影作品,就是你挂在我家墙上的那几张,挺喜欢的,就见个面随便聊聊吧。
他穿过马路向我走过来,微笑着,毫不迟疑地向我伸出手,“你好,是小菲吗?我是阿伦的朋友,他突然有事,走不开,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他说着,微笑如阳光,使我不能不相信他说的话句句是实。
他就是阿伦要介绍给我认识的,对我的摄影作品很喜欢的G。我们绕过喷水池,走进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咖啡店,我要了一壶玫瑰花茶,我在咖啡店里永远只喝玫瑰花茶,而不是咖啡,咖啡只会让我心跳加速。G真的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男人,漂亮,高大,谈吐聪明而友善,虽然我说摄影对于我真的只是一种业余兴趣,我并不精通,但G还是坚持说照片里有专业人士所没有的天真和自然。
好吧,我说,谢谢你喜欢我的照片,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替你拍一些。
他很高兴地笑起来,右手绕着咖啡壶和玫瑰茶壶,放在我的左手上。那很好,他说。他正是属狮子座的,从这一天我们相识,他就成了我的狮子座情人。
我被他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光芒所迷惑,我总是在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迷迷乎乎地想,是谁把这样一个完美的情人送到我身边来,在半夜里我还会做恶梦,突然间我失去了他,因为他太好了,没有理由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虽然会拍不错的照片,会在电子舞曲里跳美艳的蛇舞,有聪明的大眼睛和与众不同的气质,会烧宁波梅菜红肉,会在他感冒的时候送药送水,但总而言之我还是不够好,至少没有像他那样好到令人赞叹令人晕眩。
G有一个十分显赫的家族背景,他的外公是旧上海有名的银行家,父母在国外经营一家跨国贸易投资公司和几家连锁饭店,家族里还有其他的产业涉及时尚和金融领域,而他是独子一个,来上海是因为学中文,依父母的眼光,学好中文对儿子将来接手家族庞大的生意有好处。而G本人对那些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他想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
我在一家时尚类的报纸做编辑,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花着不大不小的精力。平时我和G有很多的时间呆在一起,一起看影碟,一起听歌剧,一起去旅游。在别人眼里我们是特别幸福的一对,因为我们的幸福表现在脸上,他紧紧牵着我的手,从不看别的女人,随时会吻我的脸,衣服口袋里装着我不知道的礼物,随时会像变魔法一样从口袋里变出来,放到我眼前,让我叫出声。我们的手机费都高得吓人,因为我们一天总要说很多的话。
他的中文已经越来越好,因为谈恋爱可以提高一个人的语言能力。他用中文写一些小诗通过电子信箱传给我,而我,也实现了我的诺言,为他在各种不同的场景下拍出了一些不错的照片,他的眼睛在我的镜头面前闪闪发亮,毫无杂质,那种爱情像一种发自身体最深处的呼吸在一瞬间聚拢,被无比清晰地攫入我的视野。
然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寄自纽约的信。我很吃惊地盯着信封看了好长的时间。然后才打开信。这是G的父母写来的。我不知道G已经向他父母提过我,而且说他非常非常地喜欢我,无法离开我。于是我收到了这封信,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我不太清楚,但无疑只要他们想知道,就是一定能知道的。
就像一出通俗电影那样,G的父母在信里用着委婉但不容抗拒的语气对我说,谢谢你在上海对我们家G的照顾,我们想你对G是一个很好的朋友,G是一定要回美国继承家业的,如果你有机会来美,请来我们家作客。
我把这短短的信从头到尾看了3遍,然后放进抽屉里。这一刻,我的心情竟然很平静,从G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因爱而感激,又因爱而害怕着,感激上帝给我这么一个美丽的情人,又害怕他迟早会离开我
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很大的雨,冬天夜晚的雨黑色、冰冷;没有一点希望。我在灯下听悲情皇后许美静的歌,读杜拉丝绝望而美的经典小说《情人》。电话铃大作,我不接,因为我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
灯光扭灭,我把自己放在黑暗的床上,身下有如冰一般的冷,空调开得再大也没有用。心里有那个名字那张脸,而身体却只想随风而去,直飘到虚无的尽头处。
电话又狂响,我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回忆与G相识相爱的整个过程,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被我从角角落落里刨出来。像贪心的犹太人一样翻来覆去地淘这一份情爱。
门铃亦疯狂响起。我蒙上被子,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假装那个人已不存在。
接下去,G的叫声从窗户里透进来,如果我不马上露面,整幢楼的住户都要被吵醒。
我站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我看到亲爱的G高高大大地站在马路旁边,浑身湿透,战栗如风中树叶。如果我再不现身,我就会被犯罪感杀死。我扭亮灯,推开窗,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我们对视了一会,他作了一个手势,“我爱你。”。
我想笑,但突然又很伤感。我也做了个手势,“上楼来吧。”
他在浴室里换下湿衣服,我用一块大大的毛巾把他包起来,我们在浴室里亲吻。没完没了地吻。有什么东西穿过天花板穿过窗子穿过我们的皮肤进入了我们的身体,这种东西汇拢起来,像一种神秘而绝望的来自外界的暗示,这种东西的名字可以叫危险,也可以叫爱。
整夜我们都在做爱。
黎明带着青灰色的气息到了。我们结婚吧,他说。
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一次重复我们结婚吧。
我盯着他好长时间,一夜间他已经长出了很多毛茸茸的胡子,头发也乱哄哄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发亮,那种光不容抗拒,真的像一头完美无缺的狮子。我亲他的脸,他的眼睛。他坚定地捉住我的手,做我的皇后吧,做一辈子,他说。
我摇摇头。为什么?他问。因为我不要你为了那封信娶我,我不要同情,也不要你冲动,我说。
他一下子急躁起来,在地板上赤脚走来走去,然后一转身对着我说,我不是冲动,相信我。
我沉默。他走过来抱往我。我闭上眼,在心里问自己上辈子我做过什么善事,可以这样被爱。
我什么也没表示,静观其变。我承认G那个家族的财富使我敬畏,G那如太阳光般强烈的爱情使我迷失。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不要太有闲,有闲就要多愁善感。
很快春节就要到了。G要回纽约与家人过新年,我送他去机场。一路上他都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有忧伤,但那份火焰却仍然挡也挡不住地闪烁着,我一路咳嗽,靠在他肩膀上,感觉自己比羽毛还轻,比林黛玉还要悲情,但他的体温他的手却使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重若泰山。
走进绿色通道前,他又对我重复了一遍,好好的,我马上会回来。我们永远在一起。
接下去开始的就是等待,等他的电子邮件,等他的电话,等他回来。在电话里我们都不提他父母,我不知道一切会怎么发展。他总是说,快了快了,我要马上回中国来了。你还好吗?你又拍了些什么照片,今天你早餐吃的是什么?
我己经整个地消沉下去了。爱让我变得非常懦弱,离开狮子座命中注定的阳光激洒,我什么也不是。
我所拍的照片没有一张是明亮的,纯净的,到处是大片大片的灰色和黑色,在某一天我突然更换了电话号码,也换了电子信箱,我开始喜欢去酒吧喝酒喝到夜深,不醉不回家。我眼里再没有男人的影子,世界上的男人统统消失,我的爱飘来飘去没有着落。
阿伦几乎要断绝好朋友关系,他说我太堕落,对自己不负责任,是个很不好的女孩。振作,一定要振作嘛。我再给你介绍别的男朋友。不过你这个样子很难有男人喜欢的,所以你要改变。
我说我为什么要取悦男人。真可笑。我摔电话,不再化妆,也不看镜子。
20天过去了。G消失了。我的爱在地狱里焚烧着。
l个月过去了。生活照旧。时尚杂志上的爱情故事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分不清真假。
1个半月过去了。我必须忘记G。他应该已停止了与父母的斗争。正在掌管家族的生意,再也不会回上海。牺牲的是一份短暂但浓烈的情爱。
一帮朋友为鼓舞我的意志,筹划在一家画廓为我举办一个摄影展。一班传媒佬也已通知到齐。场子里面人头攒动,我穿着旗袍,重新做人般地堆着笑,在人群里穿梭应酬。
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阿伦,他说有份鲜花快递,是送给我的,但没有署名。我嗅嗅花,是香水百合。突然有一股血冲到脑门上,一个激凌,我喜欢这种花,和我在一起过的男人都知道这一点。而送这种花送得最多的还是G,我怀疑地问阿伦,你真不知道是谁送的?
他一脸无辜,你开摄影展这个消息连地点和时间都登在报上,这又不是秘密。
那么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了?我问。
谁?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我没有心思了,G一定回来了。而且他一定会现身。我开始每隔5分钟就要看手机,尽管我已换过手机号,但G一定能知道。
摄影展依然人来人往。我突然很讨厌这个场面,挂在墙上的作品一瞬间失去所有光彩,丑陋得很,我希望人们快点离去,尽管我不知道上哪里找G,我还是要离开这里,在街上走一走也好,我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没有电话。
直到摄影展结束,也还是没有电话。
直到我和几个朋友走在街上,走到一家餐馆喝红酒,抽烟,直到我结束晚餐,回到家里。一切似乎照旧。手里的香水百合却是真的。我把花插进花瓶里,在灯光下静静地坐着,等电话铃突然响起,或者有一个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小菲,小菲。
今晚,有人一定会叫我的名字。是的,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气息,那不可预测但热烈如火般的暗影,高大而美丽的爱人G的灵魂会在午夜时分与我会合,像一头健猛的狮子跑过无尽无际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