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诺斯(Minos)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他身为克里特岛国王,有着足以支配整个希腊群岛甚至部分大陆领地的权力。年轻时和兄弟拉达曼迪斯(冥界判官Rhadamanthys)、萨耳珀冬(Sarpedon,被宙斯赐以三代人的长寿)三人争夺王位,最终借由神力正当地继承王位:他向海神波塞冬(Poseidon)祈祷,请他从海中派出一只公牛以示神谕。弥诺斯在祷告中曾发誓会立刻祭献这只公牛,作为为海神服务的象征。海神本身即是牛形,所以同意了他的要求,于是公牛如约出现,弥诺斯也登上了王位。然而当他看到这只公牛是如此仪表堂堂、容貌壮丽时,觉得将它归为自己的所有物很不错,就冒险用另一头牛替换了它,以为海神不会介意。于是他在波塞冬的祭坛献上牛群里最美丽的一只白牛,把圣海牛据为己有。
然而海神对弥诺斯的替换极为不满。这次渎神行为的报复最终降临在他的妻子帕西法厄(Pasiphae)身上:爱神阿弗罗狄激发了她的恋兽癖,对公牛有着势不可挡的激情。帕西法厄诱使工匠、也是艺术家代达罗斯(Daedalus)用木头制作了一只空心母牛,好让她能藏在里面接受公牛与之交媾。代达罗斯的手艺惊人,公牛将之误为活物,也由此让帕西法厄怀孕。这次结合导致了弥诺陶洛斯(Minotaur,名字意思即“弥诺斯之牛”)的出生,一个人身牛头的怪物,以人血为生。弥诺斯既恐之又耻之,让代达罗斯建造了一个迷宫(1900年英国考古队发现了这个历史中存在的迷宫)让怪物儿子藏身。一批批童男童女被送入迷宫,成为弥诺陶洛斯的食物。
这个让人伤感的故事中最初的错误并非由王后帕西法厄犯下,而是弥诺斯自身的错误,王后不过是由他带来的诅咒的执行者。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在其著作中写道:
“他把一次公共事件转变成获取个人利益的途径,(而祭司公牛的)国王的加冕仪式原本的意义应该是他脱离了个人身份。把白牛祭献出去本该象征他无私地服从国王这个‘公职’的属性。而与此相反,扣留白牛则代表着,利己主义的、财富和权势自我扩张的冲动。所以在‘承蒙上帝恩典’的宣誓语下,国王成了危险的‘抓住(福利)不放’暴君,自私自利。正如传统的‘通过仪式’教人面对死亡的过去、在未来中重生,国王的加冕仪式使他脱离了作为个人的身份,加身的罩袍即是他的新职位……然而,弥诺斯渎神行为是对该典礼的拒绝,他把自己作为个体从王国这个更大的整体中割裂出去,当‘一’裂变为‘众’,这些个体也会互相争斗,人人为己,只有靠武力才得以管理。”
坎贝尔对这种童话中常见的暴君式怪物(常是巨人形象,例如瓦格纳《尼伯龙根指环》中的巨人法夫纳)继续加以阐述;作为财物福利的掌管者,怪物对“唯我所有”权力贪婪地汲汲以求。注意到这一点很有趣:同列宁和马克思一样,希特勒也是金牛座。英国现任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也是太阳金牛,身为女王她似乎对加冕仪式意味着什么有着非同寻常的真知卓见,至今一直被视作整个联合王国稳固的象征和道德上的强硬。然而坎贝尔笔下的暴君式怪物是金牛座暗含的挑战,其阴暗面在人生中无论如何会有所触及。帮助暴君获得财富的世俗土象能量——正如弥诺斯在希腊诸海聚集的财富和权势那般——是金牛座的天赋;然而两难之处在于他和神祗的关系,要不为神祗服务,要不就为自己服务。弥诺斯的故事在停滞处戛然而止,搞破坏的怪物居留于富足领土的中心;而戛然而止的故事又不可避免地向提修斯(Theseus)的出场发展,这位英雄必须打破僵局。这正是神话典型的讽刺所在——我们在白羊座原型神话中已经见识到了——提修斯和弥诺斯一样,同是一位国王也是一位父亲——正是面貌为牛形的海神波塞冬之子。他必须在黑暗的迷宫中对抗的这位象征着弥诺斯之罪的怪物,和他自己的父亲同属一种兽形。如此一来,弥诺斯、弥诺陶洛斯和英雄提修斯都由同一个象征——公牛——联结在一起,因为他们分别是同一原型的不同维度。从某种意义上讲,弥诺斯和提修斯是彼此的另一面,其中一个对着神祗犯下罪,另一个则需得为之赎罪。
然而,什么才是公牛——权力的象征——必须祭献给神祗的呢?我们在白羊座的原型神话中也分析过,公羊和“隐藏着的上帝”之间有联结,它象征着生殖力量、天父的全能和无上权力。公牛则是完全不同的动物。它并非暴躁的火象,而是世俗的土象;虽然它和土象的繁殖力有关,和天神赋予的丰富创造力却是两码事。在佛教故事中也有驯服公牛的故事(有些版本说是阉牛),呈现出一个人不同人生阶段的发展历程,学会驯服顽强执拗的公牛是必经之途,最终此人和公牛同归于尽,共同成为了在“神圣同一体”的一部分。公牛并非邪恶化身,但如果任它凌驾在人之上,就会导致他的毁灭,因他任由其欲望摆布。然而“镇压”同样也不是好办法,人和公牛必须共舞,以此显示双方的尊重。这些东方意象描绘的其实是“自我”和“本能”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正是金牛座发展模式的核心所在。
其他神话故事也有涉及与公牛斗争的。最著名的一个是拜火教里古波斯的“救赎者”光神(Mithras)的故事,在肖像里他通常是紧紧扼住公牛脖子的形象。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Herakles)也不得不征服一头公牛。这些征服或是献祭公牛的主题似乎和服从地交出一个更大的“自我”有关,主角们意识到公牛的力量并不是“我的”,而应被引导向超越个人的目标之上。不管是公牛还是伊娥(Io)故事中的母牛,在我们的考量中都是同一个动物象征。并不令人奇怪,和这种动物最基本的联系其实来自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人称有着“母牛之眼”(cow-eyed),作为金星和金牛座的守护神,她的本性也能告诉我们很多这种动物的含义,以及金牛人的命定要面对和驯服的意蕴。
阿芙洛狄忒-金星比其他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有着更多的“个性”以及更清晰的人生发展轮廓。她不只是个抽象概念,用来传达某种被微弱感应到的宇宙秩序。她超乎寻常地生动,这种特质从她那些流传至今的雕塑作品中可以得知一二,这些艺术品远远追溯到古希腊时代之前,在中东的伟大母神伊师塔(Ishtar,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最重要的女神,并被人们等同于金星)时期就有。她被赋予了慷慨的性情,引人爱慕的肉体,以及对性爱毫无遮掩的热情。人类学家Paul Friedrich在著作《意味深长的阿芙洛狄忒》( The Meaning of Aphrodite)中,称之“阳光普照的性欲”,并将之和其他女神对比,例如对阿耳忒弥斯(Artemis,狩猎女神和月神)和智慧女神雅典娜来说,性行为相当于污染。当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将性行为为“污染”时,阿芙洛狄忒却把它看成神圣的。这也是为什么她的肖像通常是赤身裸体,而其他女神在肖像中几乎总是被袍子遮盖住身体。她似乎就是赤裸的、毫无羞耻心的天性的象征。同时她也是神界和凡界的中介,正如宙斯那样,她也总是乐于和凡人交媾。通常情况下,和女神有性关系的凡人会受以死刑、宫刑或更糟的处罚。以伊克西翁(拉庇泰王Ixion)为例,他因试图勾引天后赫拉而被罚下地狱,被永远地缚在熊熊燃烧的大火轮上。而阿芙洛狄忒对于任何称她心意的男神或凡间英雄而言都是潜在的情人。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她做好了下凡的准备,和凡人以及世俗贴近。她可以裸体着为凡人所仰慕;因此她对人类经验来说并非遥不可及的,不像太阳神阿波罗或是阿耳忒弥斯那样高深莫测、会严惩靠得太近的凡人。
阿芙洛狄忒是名爱主动的女性:在求爱和诱惑、爱和做爱中,她都采取主动。她从未遭到男性强暴或是被性骚扰过;她有着如此巨大的性能量和性权力,被如此侵犯是不可能的事。她绝无可能像宙斯和其他男神追求、诱拐、强暴、羞辱的女性受害者那般。阿芙洛狄忒的形象享受着相对的性平等,在所盛行的集体价值观与之相悖的历史时期,她是个罕见的存在。她是妓女们的庇护神,尽管也同等热心地掌管着婚姻内的激情性爱。对比来看,天后赫拉代表着集体社会构造婚姻制度的道德准则,而阿芙洛狄忒则是婚姻中夫妻生活之愉悦和生殖力的象征。生育、欲念和性满足、装饰与文化、美和情色艺术——这些都属于阿芙洛狄忒。跟战神-火星的暴力和贪婪相反,她的做爱方式是一项有着教化意义的艺术。Paul Friedrich在其著作中写道:
“冲动的性欲是自然的;相反,成熟老练的做爱技巧是高度具有文化内涵的。阿芙洛狄忒斡旋在这两者之间,‘各取所长’。或者说,通过更好的方式,她并非让这两种性爱变成一模一样,而是使之互通有无,重叠交加到一个新高度。或者再换种说法,我们能认同这点:她是‘狂喜之神’,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这种和谐状态的狂喜是混入了自然以及文化元素的。”
然而,阿芙洛狄忒的天赋也是把双刃剑。爱的艺术和欲念的满足能让男人和女人在和谐的性爱中产生联结,缔结美好婚姻。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它们产生的竞争、极度、激情也对个体、血亲甚至国家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威胁。正是弥诺斯对圣海牛的激情导致了妻子对同一只公牛不可抗拒的欲念,他俩的怪物结晶成了造成王国从内开始的腐化的溃疡。即便是母牛这种貌似温和的动物,也会导致混乱和毁灭。早期宇宙起源论的神话中认为,阿芙洛狄忒没有母亲,而是由天神乌努诺斯(Ouranos)被儿子克罗诺斯(Kronos)割下的生殖器扔进大海之后孕育而成(译者注:这段故事《摩羯座原型神话》也有提及)。这暗示着,不管阿芙洛狄忒出身为何,她都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母性,尽管她也掌管生育。也许更合宜的说法是,阿芙洛狄忒绝非一名妻子,尽管她赞成婚姻中的肉体欢愉。Paul Friedrich认为,她是最“阳性”(solar,Liz的本意指跟太阳有关)的女神:
“阿耳忒弥斯(Artemis)和赫拉都有着强烈的‘阴性’气质(lunar,Liz的本意指和月亮有关),前者通常在深夜月光下行动,后者的形象中通常有新月形的装饰。她们的象征义追溯到并植根于老欧洲文化,并且月亮和月经、贞洁、普遍的女性原则……之间必然有心理意义上的关联。而阿芙洛狄忒比其他女神有着更明显的阳性特质(solar),这种‘太阳特质’很自然地和她的‘金光闪闪’联系在一起(译者注:可能是因为阿芙洛狄忒是金发的形象;而且金星也只在黄昏和黎明出现,在这时候尤其明亮美丽)。而且她引诱凡间牧羊人安喀塞斯 (Anchises)的方式也是通过日光。她的‘艳阳照耀的性欲’和阿耳忒弥斯鬼鬼祟祟的、月光下的、关于肉体情爱的焦虑感和敌意心态(译者:阿耳忒弥斯是狩猎女神和月光女神,是处女的保护神,她的名字也和‘贞洁处女’同义)之间有着根深蒂固的对立和差异。”
以上的探讨为我们生动描绘了公牛的其中一个面向。有人可能会问:阿芙洛狄忒看似一位善良女神,我们当今的文化迫切需要汲取她身上的特质,那为何提修斯(Theseus)或是古波斯光神(Mithras)必须制服公牛呢?但特洛伊战争也正是由阿芙洛狄忒的诱骗而起(为了得到代表“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阿芙洛狄忒允诺凡人裁判帕里斯,让他得到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由此引发和特洛伊人的战争),她造成的大破坏通常都能对感情关系构成威胁,不管是对个人而言还是对集体而言。她是最含糊不清的女神。在斯巴达,她被人崇拜成血腥的战斗女神;而埃及神话中的她以爱神哈索尔(Hathor)的面貌出现,牛头人身,也被埃及人认为嗜血又嗜杀。也许我们需要再看一眼下希特勒的星盘:他不仅太阳在金牛还有着在天秤座的上升,也就是说他无疑受着金星的双重管制。佛教的规定貌似是最合适的:不能杀牛(译者:不杀牛其实是印度教的规定,不过印度教也算佛教和婆罗门教融合而成的新教),但要学会在互相尊重的模式中与牛共舞,如此一来牛会变得有人性,人也更有动物的特质。我遇到过很多金牛人尝试通过“分裂”到——也就是撤退到——心智的世界来避免势不可挡的感官的威胁,以此应对“公牛”的潜在问题——强烈的激情和全身心的贪婪。这当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弥诺斯的所作所为:把弥诺陶洛斯塞进一个迷宫里去。因此身体通常会反抗头脑的暴行。同样地,我也认识很多被禁锢在感官世界里的金牛人,这些男人或女人分别为公牛或是母牛所统治着;而这些行为既不能满足公牛也不能满足他们的伴侣,由此我们又回到了国王弥诺斯,他否认了自我、试图将不属于他的据为己有,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我们已经解释了公牛在女性面向的含义。不过阿芙洛狄忒还有着另一半——尽管从传统意义上说她“绝非一名妻子”,不过她也是已婚人士:被宙斯和赫拉嫁给了他们丑陋又瘸腿的儿子、火神赫菲斯托斯(Hephaistos),在罗马神话中他被称为伏尔甘(Vulcan)。不管神话中这两位是何时被配对的,我觉得他们暗示着一个原型的两面。尽管阿芙洛狄忒和赫菲斯托斯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它确是一段婚姻,他是她“正当又合适”的配偶。因此我们必须好好考虑他的含义,因为通过他我们也能洞察到金牛人的天性和天命。
赫菲斯托斯是铁匠之神,他的形象也反映在许多文化中的火神、匠神身上——因为他又丑又瘸。他和条顿神话(中世纪的条顿人是德国人的祖先)中的侏儒有许多共同点,因为他也是朴实的、世俗的,他的手艺也来自于艺术才能和体能。据说,他出生时过于虚弱多病,为母亲赫拉所嫌弃,将他扔至奥林匹斯山下,以摆脱拥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儿子的尴尬。在许多金牛认定早期人生中,我也见识过这样令人伤感的模式:家庭期望他们成为更艳光四射、更才华横溢、更热情洋溢的样子,而非金牛座孩子通常的缓慢又朴实的样子。赫菲斯托斯从这次不幸中活了下来,因为他摔到了海中,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照顾他并帮他创立了一个铁匠工作间。他打造了许多有用又美丽的物件来回报她的善心。终于,赫拉看到忒提斯戴着赫菲斯托斯制造的漂亮胸针,这才得知她的弃子是制作者,因此又把他召唤回奥林匹斯山,给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铁匠铺,让他娶了阿芙洛狄忒,并对他关怀备至。于是最终母子关系修补成功,他甚至为了赫拉指责宙斯对待她的方式:当赫拉违逆了宙斯时,这位众神之神惩罚她拴住手腕,吊在天上。被触怒的宙斯使赫菲斯托斯再次掉下了奥林匹斯山,这次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才下坠到地面。触地之时他的双腿都折断了,因此成了瘸子;之后他只能通过金拐杖才能行动。作家Robert Graves在《希腊神话》中写道:
“赫菲斯托斯面目丑陋,脾气又暴躁,但他的手臂和肩膀孔武有力,他制作工艺品的技巧也是无可匹敌。他曾制作了一组金制的女机器人帮他在铁匠铺做事;她们甚至能开口说话,并接手他交托的高难度工作。他还有一套有着金轮子的三脚桌,围在铁匠铺外面,能自行跑去供诸神聚会,之后再自己跑回来。”
这是一段古怪的婚姻,美丽、懒惰、淘气的阿芙洛狄忒和她丑陋、畸形却天赋秉然的丈夫。她鄙视他的丑陋,对他从未忠诚过,然而她却无法同他分开。在我看来这对夫妻构成了金牛座不稳定的核心,因为这个星座同样具有赫菲斯托斯那样绝妙的技能、权力、巧思,以及他的迟钝、笨拙和乏味,与此同时他们还体现了阿芙洛狄忒的美感、并厌弃着自身的身体缺陷。不管金牛座是否通过一个真实存在的伴侣履行着这种奇怪的婚姻,或者不管这段婚姻有没有造成金牛座内在的、在理想主义和粗俗朴实两者间的冲突,这段婚姻都是既定的、有些命中注定的。公牛也许得和“自大”达成协议;而公牛本身又是分裂的,“粗糙”和“优雅”,这三者共同构成了这个欺骗性的具有简单外表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