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一郎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祥子手中捧着的花束,开怀地说道。然后,他把视线移到秀一身上,谈淡地问道:
医院的情形怎么样了?
现在由小森医师代理院长的职务,他正在努力挽救危机,请你放心。
诚一朗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动手术的地步,秀一想救父亲的最后希望也落了空。而诚一郎自己早就有所觉悟,他绝口不提此事,继续待在家中疗养。
是吗……
诚一郎有一会儿低垂着头,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来,低声问道:
拓巳……还是不知道拓巳在哪里吗?
嗯……
彩只告诉过秀一,拓巳在女友家中。而秀一心里也明白,即使现在去找他,对事情也不会有帮助。
爸爸,再给拓巳一次机会--
秀一直接提出要求。但是诚一郎却好像要打断他的话一般,转而对祥子说道:
婚礼的日子决定了吧?
不……还没。
祥子害羞地答道,诚一郎则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你母亲大概很忙吧!关于结婚的日期,就依你们结城家的意思决定。秀一,你没意见吧?
……是的。
秀一点了点头。诚一郎趁机躺了下来。
抱歉,我想休息一下。
祥子轻巧地把棉被盖在诚一郎日渐削瘦的肩膀上。目送两人离去后,诚一郎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小森代理我院长的职务啊……
哗--尖锐的响声刺人拓巳的耳膜……这声音曾在哪里的过……对了,是那个时候……。这一瞬间,手术室里的情景清晰地在拓巳眼前重现--周围是惊惶失措的护士们,而如石头般动弹不得的自己就在其间。
--心跳停止了……
随着这一声惨叫,拓巳从睡梦中猛然跃起,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沸腾的水壶正在他面前哗哗作响。
对不起,吵醒你了?
亚弓关掉炉火,带着笑容回过头来,却看到拓巳紧绷着脸,冒了一头冷汗。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浮理一抹忧虑。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拓巳边喘气边回答。楚楚动人的亚弓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早。
亚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般甜蜜的时光了……
前年春天,亚弓全心全意深爱的男人,在他俩结婚的当天意外身亡了。自那一天起,她作了一个决定:既然爱一个人会给自己带来如此深刻的哀伤,那她再也不要爱上任何人了。但是,遇到同样带着厌世心情的拓巳之后,她那顽固的想法已逐渐软化了下来。
喂!你真的要继续当服务生吗?
亚弓瞄了一眼拓巳的脸问道。拓巳的声音里仍然还带着痛苦:
……为什么这样问?
人家在想你是不是勉强自己,我只是有点……
五天前,拓巳开始到亚弓工作的俱乐部露珠去上班。尽管彩一再央求,但拓巳知道自己不可能救回义彦,他只好藉着拼命工作来忘掉心中的无力感。
我只是有点那种感觉罢了。
亚弓把脸埋进拓巳胸前,闭上眼睛撒娇道。拓巳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眼睛却注视着遥远的远方。
彩留心着延伸的管子,好不容易替义彦换过睡衣后,便对睁着眼睛的义彦轻轻一笑。她握起义彦无力地垂放在床上的手,悄悄贴在自己助脸颊上,顿时感受到从他手上散发出来的温暖。对彩而言,这股暖意是如今她与义彦唯一的羁绊。
彩察觉到有人进来,于是放开义彦的手,抬起头来。表情僵硬的秀一正站在那里,他缓缓说道:
彩、你最好休息一下,仪器会守着他的。
读着唇语的彩睁大了眼睛。秀一那仿佛已经放弃义彦的说法,让她觉得很伤心。
没错,他的心在跳,脑波也在动,可是,那只是仪器让他活着而已。
彩摇摇头,断然否定了秀一的话,于是,秀一改用劝导的语气: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他……并非像一般人那样有意识地活着。虽然这种决定很令人心痛,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放弃彩还是不能同意,她翻开本子,握起了笔。
他是温暖的。
看到秀一满脸诧异,彩拉起了他的手,让他去握住义彦的手。秀一指起头来,似乎有点吃惊。
温暖就表示还活着。人也好、小鸟也好,死了就会变得冰冷,可是他是温暖的,所以他还活着。
彩又把本子拿给秀一看,然后再牵着他的手去触摸义彦的脸颊。
……好温暖。
秀一低语道。并在心里想着:只要还有体温,就表示人还活着……自己身为医生,竟把如此简单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惭愧啊!
温暖就表示还活着……
秀一把手贴在义彦的脸颊上,就这样凝望着义彦。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抬起来,与彩彼此互望着,跟底重新燃起了斗志。
今后,我们母女俩要像这样好好吃一顿饭,机会大概也不多了吧!
贵子停止用餐,感慨地说道,就是这么说,但祥子却觉得母亲平时事业繁忙,很少主动亲近她这个女儿,面像今天这样开口邀她共进午餐,更不知道已经隔了多少年了。于是,祥子苦笑道:
真难得,妈妈居然也会有这么感伤的一刻。
毕竟自己的女儿就要结婚了,好歹我总是你的母亲,当然会这样。
贵子无奈地微笑着,祥子则率直地问道:
……你在担心?
贵子摇摇头。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
妈妈……我现在非常幸福,而且将来也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我就要跟自己所爱的人结婚了。
看到女儿说得那么认真,垂下眼帘的贵子轻点了中下头。
是啊……只不过,我辛辛苦苦把公司扩大成今天的规模,眼看就要失去唯一的继承人,还真教人有点伤心。
祥子对着母亲露出一个好大的笑容。
没关系,我会生个男孩子的。
祥子……
不过,既要生一个继承结城事业的男孩子,又要生一个继承永世会医院的男孩子……这样好像有点辛苦呢!
祥子玩笑似地说道。贵子被她感染,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我可是满心期待着哦!
贵子边看着女儿闪亮的眼神,边不由自主地祈祷她此刻的幸福能持续到永远。
园子坐在自己的床上看杂志,彩则在一旁整烫衣服。几分钟后,园子跟彩挥了挥手,于是,彩仰起脸来,微微例着头。
彩,我觉得秀一医师说不定也喜欢你哦……不然,他那时候也不会追到上野去……
园子只要一想起那天傍晚在月台上,秀一和彩彼此凝望着对方的眼神,就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然而,彩委婉地比着手语阻止园子继续说下去。
《秀一医师是因为义彦才……我也是因为不放心义彦,所以才回来的,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园子虽然了解彩的这番手语,却仍然无法释怀。但是,她也明白就算追问下去,彩还是不会多说的。
义彦啊……他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所谓的植物人真是不可思议也!声音居然传得进他的耳里,而且他一睁开眼睛,光线也会……
园子念头一转,改变了话题。彩对她的叙述感到很意外,于是反问她:
《义彦听得到声音?》
声音?好像听得见哦!实在很不可思议。
园子边说边叹着气。彩看了她一眼,然后紧闭起双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诚一郎背对着暖暖的朝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美智代走了进来,敷衍似地问候穿着长袍的丈夫说:
你的身体还好吧?
嗯!好很多了。
但是,诚一郎的脸色很差,一看就知道他并没有说实话。不过。美智代却没有任何表示,好迳自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亲爱的……请你让拓巳回到医院里工作。
诚一郎没有回话,自顾自地继续看报纸。
亲爱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诚一郎搁下报纸,对勃然大怒的妻子缓缓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美智代追根究底地问道。诚一郎则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社会大众不可能接受像他这样的医生。不仅如此,那个家伙在手术中犯下过失,致使病患变成植物人,会导致他本人产生恐惧的心理,而无法再拿手术刀。所以,他是自己逃离医院的。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残酷。但我还是要说,那个家伙已经……无法再当医生了。
话一说完,诚一郎就起身回房了。而美智代始终没有回头望一眼丈夫的背影,她保持着面向正前方的坐姿,满脸茫然。过了一会儿,美智代脸上的肌肉开始紧绷了起来,她似乎已经作好决定。
生命维持装置的唧筒徐缓地运作着。彩手里拿着消毒过的脱脂锦,擦拭着义彦的脸及胸部。
彩对着义彦那依然毫无反应的脸轻柔地笑了笑,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不成声的话语:
加油,加油!
彩知道自己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可是,如果她这样的声音能传进义彦的耳朵里的话……彩抱着虔诚的心情,不断地说着话。
走过长廊的秀一,听到从病房里传出的声音而停下了脚步。他悄悄探头望了望房内,却看到彩的背影。她正拼命地对着义彦说话。
--温暖就表示还活着……这句话伴随着感动,逐渐在秀一心中泛起涟漪。
好牌子……不傀是名酒。
小森坐在院长室的椅子上,举起盛着红酒的杯子,与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相互辉映着,他觉得这令人目眩的光彩,仿佛是在为他的将来祝福。事实上,医院里大部分的人也都已经称他为院长了,而不是代理院长了。
(再来就只剩下……)
只要让秀一那小子也落居下风,这医院的一切就是我的了……所以,我一定要设法使他和祥子的感情破裂,并且失去祥子母亲的依赖。
敲门声响起,阻断了小森的思绪,门外同时传来神经质的声音:
我是佐野,我刚回来。
佐野可能是从机场直接赶回医院,只见他一脸疲惫,却带着某种自信,显然这趟北海道之行有收获。佐野走到桌前站定后,马上切人正题。
我调查了曾与秀一医师交往过的女孩子。
小森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佐野。
秀一医师好像曾与某个女孩约定要结婚,这是我从他住过的那个小镇镇长那里听来的。
……结婚?
小森不由得反问了一勾。但佐野迳自报告下文,并未理会他的疑问。
而且,那个女孩子还追到东京来找秀一医师了,更令人吃惊的是,她就在我们医院里。
在我们医院……
这事太教人意想不到了,小森的眉毛耸动了一下。
这就是秀一医师想不起来的过去。
小森翻开佐野交给他的档案,露出纳闷的表情。
仓本彩……
这是仓本彩在北海道的居民证,上面的记载事项与她向医院提出的日历表一致。而这张是我向她在聋哑学校的朋友借来的照片。
照片上的两人都穿着学生制服,脸上还挂着笑容。直到看到这张相片,小森才总算想起彩这个人。
是她啊……
小森把头抬了起来,佐野则无言地朝他点点头:
这下子说不定可以把秀一赶走了。
小森的嘴角浮起冷冷的微笑。
医师,这孩子真的永远都这样了吗?
和子把视线自义彦身上移开,痛苦地说道。胜治默默不语,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庞。
很遗憾,就今日的医学来说……
美和答得吞吞吐吐,根本无法正视和子的眼睛。
不管他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变成这付模样实在太过份了……真可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在动手术的时候死掉算了。
和子的话刺痛了美和的心。
要是在那时候让他死了……
……非常抱歉--
美和低下头致歉,内心似乎非常不安。和于转身看着波律规整的生命维持装置,轻声问道:
不能让这仪器停止吗……?
听到这句话,美和倒抽了一口气。一筹莫展的父母心令她心痛不已。
我们不能这样做,令郎还活着。
……他这样真的、真的还算活着吗?是谁使他变成这样的?美和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正在苛责着美和。
那么,到底要他痛苦到什么时候?医师,您说过这样叫做植物人,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孩子只能像一盆即将枯萎的花,就这样渐渐死去!
面对和子的责问,美和无话可答。胜治则始终没有开口,他只是一个劲地凝视着仪器的开关。
在晕黄的聚光灯照射之下,营业前的表演台显得冷清又阴暗。第一个来上班的是拓巳,他擦过桌子后,正打算把庭院里的啤酒箱搬到吧台里面。
拓巳医师……
拓巳应声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园子身穿一袭素净洋装,眼里带着忧伤,正站在他的面前。
园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彩告诉她的。拓巳没有等园子回答,就迳自钻进阳台,打算走开。但园子却对着他的背苦苦哀求:
拓巳医师,请您回医院。
拓巳没有再前进,但却沉默不语。
拓巳医师!
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怎么会……
园子说不下去了。这个时候,聚光灯的另一边浮现一个女孩的身影。
彩……?
园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而拓巳已因为她这声呼喊,霍地转过头去。原来是亚弓。
彩?
亚弓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园子看着她那与彩有点神似的轮廓。困惑地低下头,说道:
啊!不,没什么。
拓巳!彩是谁?
拓巳望着园子,故意漠视亚弓语气粗暴的问题。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园子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承受更大的伤害,她试着作最后的努力。
医师……小森医师现在是医院的代理院长。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拓巳满不在乎地说完话,便搂着亚弓的肩膀,想进到里面去。
而且,秀一医师和祥子小姐订婚了。
这是拓巳意想不到的事,他缓缓地转过身为来。
那么,彩……?
我也不要命--彩那一夜的忧伤神情再次浮现在拓巳的脑海。
拓巳!
啊,走啊!
亚弓的叫声让拓巳回过了神,他再次转身背对着园子。
我所认识的拓巳医师,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园子充满悲愤的吼声已经传不进拓巳的内心了。
拓巳医师……
留在原地的园子流下了眼泪。
美和坐在小森公寓里的沙发上,脸上带着阴郁的神情。
关于安乐死,小森医师您有什么看法?
插得好好的一盆花,倘若掉光了花瓣,大概没有人会再给它浇水吧!
坐在对面的小森面无愧色地断然说道。
--你是说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小森站了起来,把视线投向窗外。
要是有办法能让新井义和他的家人解脱就好了……
原本注视着小森玲酷的美和,瞪大了眼睛。
您真是残酷……
美和没把话说完就准备离开。小森却在她背后嘲笑似地说道:
伤了他的脑子的人,可是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