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有时候我想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来着。她坐在秋千上,嘴里咬着吸管说。
噢。我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抬头看顶上生长茂盛的葡萄架。那个夏天热的像连空气都黏乎乎的。
为什么?我似乎有点迷糊的问道。在这样的下午反应迟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因为……女孩一旦过了而二十岁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专著的盯着脚上的白色塑料凉鞋,咕噜一声吸干了最后一点汽水。反正你们男孩不懂的。远处传来一阵接一阵的蝉叫声。但感觉上周围静得象在闷热的海底。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香味。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
一缕微乎其微的微风吹过,头上的葡萄叶子敷衍地动了几下便很快恢复原状。世界重新回到梦一般的凝滞状态。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我转动着手里的汽水瓶。你呢?她对着空气摇摇头。然后转过来定定看着我绽开微笑。
不告诉你。她说。
我就是那样记住了水瓶座女孩微笑的样子。
在我的回忆里,那年夏天有无数个那样的午后被我们一起度过了。两人手里握着被井水浸的冰凉的柠檬汽水瓶,在后院的葡萄架的绿荫下消磨掉如同沙漏一样的时光。水瓶座女孩总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凉鞋,戴着白色的发卡。我问她是不是特别喜欢白色。
哦,白色显得很干净。
也容易脏呀。那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嘛。可是……跟女孩争执从来就不会有赢的时候。过了一会,我低下头对着吸管吹气,瓶里的汽水像烧开了似的突突冒出许多气泡。
她把一本杂志摊开放在腿上,手拉着秋千绳轻轻地晃来晃去。
你是什么星座的?她问。
不知道。我是水瓶座的。她脚尖着地,让秋千停下来。这上面说水瓶座女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的坚强。噢,是吗。我觉得有些困。整个城市都沉在酣热的午睡里。
你以后想干什么?我……想当个作家。当时我是那样想的。
要写出像《太阳照样升起》那样的小说来。她像在补充我的话似的。
你现在怎么不去练舞了?我说。
不想去。她把杂志哗哗哗地翻着,秋千又开始轻轻摇晃。我从侧面看着她,她地额头像水里得瓷器那么光洁。我突然觉得一阵迷茫,一种水泥地上蒸腾的热气那样灼热的迷茫。我掏出从抽屉里偷来的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点着。
也给我一支。她根本就没有抽,只是看着烟灰越积越长,然后支撑不住地折断。仿佛听得见香烟微微燃烧的声音。
真不想长大。
哦?我觉得做大人是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不长不行的吧?当然不行了。真傻。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很傻。
我们都笑起来。笑容恍惚。那个夏天充满了这种神情恍惚的笑容。高温似乎把一切都熔化了模糊了。我们躲在那一片阴凉里,望着外面明晃晃的世界发呆。我们躲在十六岁的阴影里,对成长怀着一种类似于恐惧的向往。那个夏天独立于我的生命中所有的其他的夏天之外。那是水瓶座女孩的夏天。正是因为那个夏天,使我对少年时代产生了一种无法纠正的错觉,那就是
—我们是那样的孤独。
是的,我想必很喜欢水瓶座的女孩。
我也喜欢她与生俱来的忧郁的坚强。
而一想到这点,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十六岁的我都感到如此的无助。
我仿佛又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站在房间里透过纱窗,偷偷注视着在深绿的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来回轻轻摇荡的白色的她。她表情平淡,目光澄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永远。现在我知道,永远其实是不存在地。但那是要等成长结束之时才会自动解开的秘密。
你在里面干嘛呢?
噢,找东西。我抓起瓶盖的起子往外走,慌忙间撞翻了一只铝盆,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竹椅上坐下,打开汽水盖递给她。
我们开始默不作声地喝汽水。空气里有种奇怪地气息在蔓延。有某种莫名其妙的紧绷感。汽水喝到还剩三分之一瓶,她开口道:你相不相信有真正的爱情?我的心跳蘧然加速。好象有个钟摆在胸前背后来回敲打似的。考虑良久,我回答说相信。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淡淡地说。那种紧绷感猛然变成了塌陷感。我觉得头有点晕。不过他好象还不知道。她的脸好像有些微微的红。你怎么不说话?哦,今天很热。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站起来跳着去够一片葡萄叶子。
你就不问问他是谁?呵,关我什么事啊。我故作轻松,可是说出来的话像石子一样硬邦邦的。
她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秋千停止了晃动。我背对着她,手里拿着那片刚扯下来的叶子。时间像富有质感的水银以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在缓慢流逝。连蝉的叫声好像都没有了。
我们没再说话。我坐回我的椅子上,翻来覆去地研究手里心型的葡萄叶。她则捧着汽水瓶咬着吸管发呆。一张别扭、僵硬、无形的沮丧之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走了。她跳下秋千,整了整裙子,发出轻轻地叹息。
我点点头,好歹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她也笑笑。再见。她说。
我一个人楞楞地在那儿坐到天黑。水瓶座女孩的那句话像排列整齐的士兵方阵似的在整个脑海里走来走去。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此周而复始。接着许多无关紧要的零碎片段开始像烟一样升起来。
我趴在课桌上一边转动圆珠笔一边看着侧前方的水瓶座女孩的背影,她突然转过头对我作了个鬼脸;我坐在双杠上百无聊赖地等水瓶座女孩舞蹈班训练结束,两只书包并排挂在双杠上,她的是红色的,我的是军绿色的;她已经习惯了父母的成天吵架,不管他们怎么大动干戈她也能没事似地在一旁看书;我父母是工作狂,没人管我,白天整幢房子都是我,吃完午饭我就坐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地等待着水瓶座女孩到来;听到纱门吱呀一声,一个白影闪进院子,我就跳起来去把浸在井水里的汽水给提上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好像已经长大了,我搂着水瓶座女孩的腰在舞池里不停地旋转着,一直旋到感觉世界在飞快地下坠……
我从竹椅上一下子站起来,觉得一头晕目眩。
我仰起头,看到满天空的星星。
那个漫长得蔓延过我们全部少年时代得夏天终于在暑假最后一天下午以出人意料得方式嘎然而止。
我一直想鼓起勇气问问水瓶座女孩她喜欢得那个人究竟是谁。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好像有只手紧紧掐住了喉咙,除了大口地灌汽水和用胳膊擦去鬓角的汗珠其他什么也干不了。第二天就要开学了,我分到文科班,她分到理科班。我被在胸口一阵阵汹涌的犹豫、不安和烦躁折磨得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我想我今天下午无论如何都要问出那个问题。四周很安静,不过那种安静似乎跟平常不一样——是那种开水沸腾时的寂静无声。
我——我——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吧。我笑着对她说。
我——,我忘了刚刚我想说什么了。她皱着眉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啊,好像越想就越想不起来呢。她撅起嘴巴,那你是要说什么来着?我好像也忘了。我挠挠头。
这样啊……她好象一头失望的小兽那样点点头缩回脖子。秋千又慢慢晃开了。
不管怎样,明天就开学了。哦。我又开始大口喝汽水和用胳膊擦汗。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她关切地问。
我用力摇摇头。她跳下秋千,拍拍我的头。那为什么蔫蔫的,起来起来,咱俩再去买两瓶汽水。起——来呀!她象征性地拧住我的耳朵说。
我站起来。我觉得全身无力,像是奄奄一息似的用最后一口气说:我——你,你什么啊,快走吧。她丢下我,笑着一扭往纱门走去。
我只好跟上去。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呢?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穿过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在小杂货店里买了两瓶柠檬汽水。我们站在杂货店的遮阳棚下面歇了一会,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来,阳光又白又亮。马路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辆汽车呼啸着疾弛而过,卷起一阵干燥的灰尘。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牵住水瓶座女孩的手走过马路。我捏紧左手,手心都是汗,湿漉漉的。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励着,正想自然而然伸出左手时,她轻轻地说:我昨天送了一本书给他,我喜欢那个人。不知道他收到没有。我心中一震,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在刹那间消失了。我迈开大步径自朝前走。
当我到达马路对面,听到一声像刀锋般尖锐划过的汽车刹车声。我缓缓转过身子,水瓶座女孩恍如一朵白色的纤细花瓣那样盛开在马路中央。我手里的两瓶汽水应声落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亲切的柠檬汽水味。
那股柠檬汽水味,始终在我的回忆里纠结缠绕,多年也挥之不去。
我再也没见过水瓶座女孩。我听说她的腿被撞断,不过在休学半年后就恢复如初。那是我关于她最后的消息。她的家里人到我家里把我臭骂一顿,并禁止我去探望。之后我就跟随父母的工作调动离开了那座小城。我心灰意冷地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直到十年后的现在——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过得马马虎虎,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不少。反正大部分东西我都觉得无所谓。直到前几天刚退休的母亲整理东西,找出一本没有一点折痕但已经放得书页发黄的老版《老人与海》。
噢,是那个高中时老跟你在一起的女孩送给你的,我当时忘了告诉你,好象她第二天就出车祸被撞伤了腿。我捧着这本薄薄的小书站了很久。
我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遥远得像梦一样的夏天。我又看到了水瓶座女孩的微笑。白色的连衣裙。绿色的葡萄架。柠檬汽水和单调的蝉鸣。